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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050年:国家祭祀怎么变样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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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5-03-19 21:20: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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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更新:2025-03-19 21:20:03

楔子

你好,这里是《文明》节目,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0年,大宋皇祐二年,大辽重熙十九年。

这一年的年初,有人提醒宋仁宗一件大事:不得了,今年皇上您冬至祭祀的时候,正好撞上是那个月的最后一天,这可咋办?得想个解决办法。

这句话我们现代人听着莫名其妙,日子撞上又怎么了?但对那个时代的君臣来说,这确实是个挺大的麻烦。要想听懂这个麻烦,需要解释两个概念:

第一个概念是“冬至祭祀”。我们以前就讲过,古人非常重视冬至这一天,因为从这天开始,太阳直射点从南回归线往北走了,北半球日子越来越长,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了。所谓“阴极而阳生”,世间万物的生发的力量开始滋长。所以,中国古代也会在这一天搞最隆重的国家祭祀。趁老天爷心情好,跟他老人家好好沟通一下。

那为什么冬至的祭祀,不能撞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呢?这又是第二个概念了:中国人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称作“晦日”。第一天叫朔,十五叫望,这是一组概念。晦日这一天月光黯淡,所以也引申出“晦暗不明”“隐晦”,甚至是“晦气”之类的不太好的意象。

那你想啊,在冬至这一天,皇帝主持国家祭祀,这么重要的仪式,遇上这么“晦气”的日子,你说别扭不别扭?

大臣们的建议来了:既然冬至不能搞祭祀,那就换一天,搞另外一个隆重的国家祭祀仪式,就是所谓的“明堂礼”。明堂礼举行的日子是在秋天的第三个月。这不就避开了晦气日子吗?而且明堂礼也是历史悠久的国家祭祀大典,从功能上讲,也可以完美兼容“冬至祭祀”。好吧?好。但这个方案也有缺点,那就是:明堂礼到底该怎么搞,宋朝这会儿,没人知道。

明堂,顾名思义就是明亮的厅堂嘛,古代帝王办大事、搞仪式的地方。从周朝的时候,就有明堂礼的记载。后代的帝王都要搞这个明堂,历代的儒生也都想说清楚什么是明堂,但琢磨的人多了,最后它反而成了中国儒学史上最大的一笔糊涂账。这不是我说的,王国维先生说的,“中国所有古典制度中,争议最多的,就是这个明堂。”

我要提醒一句:在这种事情上,中国古人和今天的人在价值观上是严重不同的。我们是觉得,未来会比过去好;而古人是觉得,真正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,跟远古相比,我们今天的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。一旦说起某件事是上古的圣王做过的,那大家就觉得:这事在道德上肯定是正确的,在实践上肯定是有效的。如果要做,就要尽可能做得和古人一模一样。所以,宋仁宗就说了,好啊,那就听你们的,不搞冬至祭祀了,咱们搞明堂礼。既然不会搞,那你们就下去研究研究吧。

看这一年的相关史料,那真是“悠悠万事,唯此为大”啊,从年头到年尾,朝廷就折腾明堂礼这个事。当然,你懂的,这种事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精准复刻。搞得清楚的,就按传统来;搞不清楚的,就提个方案,皇上钦定。反正有继承,也有创新,准日子一到,也就是九月,明堂礼还是风风光光地操办了。

观察整个整个过程,我脑子里渐渐浮起来一个疑问:

为什么到了宋代,皇帝主持的国家祭祀变成了这个样子?

我们现代人看古人搞祭祀活动,往往用“迷信”两个字就打发了。但其实,祭祀仪式,是和国家发展同步发育,和政治转型同步转化的,它之所以是今天这个样子,其实,也是观察文明发展的一个窗口。

那今天,我们就来看看中国古代国家祭祀的源和流——它发端于何处?中间经过了什么变化,又何以是现在这幅样子?

商周之变

我们先把中国文化的背景放下,我们先来想象一下:上古人类的祭祀仪式应该是个什么样儿?

形式上一定要有火,但内容上大概率要杀人。为什么要有火,燃烧的火往上走啊,哪怕是烧香呢,烟也往上走。为什么一定得杀人?因为要取悦老天爷,就得献上人间最宝贵的东西。最宝贵的莫过于人命。

几乎所有的远古文明,都有拿活人祭祀的传统。美洲的玛雅人、阿兹特克人、印度人、犹太人,都有这样的记载。《圣经》上不就有个故事吗?上帝让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儿子,儿子都绑好了,准备下刀的时候,上帝说可以了,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,把你的儿子换成一只羊吧。替罪羊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。类似的故事,伊斯兰教的《古兰经》里也有。

那中华文明呢?有活人祭祀的传统吗?不仅有,而且还非常血腥、残酷。

李硕老师的《翦商》,前两年特别破圈,就是因为它复现了商朝时候的人祭场面——

“主祭者先在坑底铺一层很薄的小石子和砂土,再垫一层二三十厘米厚的黄土。然后开始杀人。第一轮杀了19人,身首完整的只有两具,被砍掉小腿或脚的有五具。能分辨出有青年男子和女子各三名,成年男子两名,儿童四名,婴儿两名。四名儿童皆尸体不全,缺下半段:一名从小腿以下被砍去;一名从大腿以下被砍去。尸体和头颅没有脸朝上的,或朝下,或侧方。这些迹象表明,杀祭先是在坑外进行,然后再把人头和残碎的尸体扔进了坑内。应该还有人在坑底负责调整,虽然未必堆放得十分整齐,但要保证尸体的脸部不能朝上。第一轮杀人结束后,主祭者向坑内撒了一些朱砂,然后填土,这次填的是红褐色的土,厚半米多。接着开始第二轮杀人。这次至少杀了29人。第二轮杀人结束后,主祭者又向尸体抛撒了一层朱砂粉,再撒一层小卵石。然后是第三轮杀人。这次杀了24人……”

考古学家许宏看到这段文字,跟我们一样吃惊。他说,这用的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考古资料啊,但是,这样把他们还原成现场,还是太震惊了,我们原来的研究还是太麻木了。

其实这样的活人祭祀,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,就在距今3000年前;地点我们也很熟悉,就在今天的河南安阳;数量也非常庞大,考古学家仅仅在殷墟遗址发现的人祭坑就有2000座。还有一点要提醒你注意,这杀的可不是什么罪犯、奴隶和俘虏,因为这些祭祀坑里的很多人,身上还戴着玉器、贝壳,就是那个年代的金银财宝。这说明这些人其实很有钱,而且杀他们人并不图他们的钱。这符合向上天献祭的基本逻辑:杀人的目的很纯粹,就是为了讨好老天爷。

这是一种祭祀,那到了1050年,宋仁宗皇祐二年的明堂礼的祭祀,又是一幅什么景象呢?

大宋君臣们讨论的,都是明堂里到底有几间屋子啊?祭祀的神都该有哪些位啊?锅碗瓢盆的那些礼器怎么摆放啊?(当时管这些锅碗瓢盆叫“尊罍(léi)笾豆” )祭祀的时候分别用什么音乐啊?都是这些事。

1050年的这次,宋仁宗要搞明堂礼,最大的一次争议,就是有人上奏折说,明堂礼里面用的音乐的“调”用错了。原来准备用的是“黄钟”律,这是中国古代十二律的第一律,就是“黄钟大吕”的那个“黄钟”。奏折上说,这个平时用用还行,但是,皇帝亲自参加的明堂礼,用这个不合适,应该用“无射(wúyì)”律,这是古代十二律中的第十一律。至于为什么?我是闹不明白,估计当时的人也闹不明白。但是仁宗皇帝认真了,觉得这可不是小事,就下诏让宰相班子和负责礼仪的官员一起研究。具体办事的人说:别闹,马上就要到日子了,临时改来不及。等过了吧,过了之后,我们一定仔细研究,然后向您汇报。这事才过去。

我之所以聊这些细节,就是请你感受一下,这两种祭祀仪式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风:一个血腥残忍,一个文弱琐碎。这两种祭祀场面,中间也就隔了2000年的样子。那么请问,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?

这就牵涉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:中华文明史上,最重大的变革是什么时候?

如果是今天的人,应该觉得就是过去这200年间发生的现代化转型,所谓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嘛;而如果是中国古人,可能会觉得是秦朝的建立,就是所谓的“周秦之变”,这是皇帝制度的起点。但是有一个人,王国维,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,他说,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变革,是从商朝到周朝的这个过渡时期。王国维可是既知道鸦片战争,也经历过辛亥革命,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?

这个话题很大。我们仅从祭祀仪式这个角度来说,这个“商周之变”体现在哪里?简单说,就是人和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。

在商朝人看来,天是什么?那是最眷顾我们商人的严父啊,天命在我。所以,我只管想方设法地、倾其所有地讨好老天爷就行了。杀人,不断地杀人,用活人祭祀给老天爷上供,他高兴了,我们就稳了。至于其他人,我管你死不死呢?反正我们有老天爷罩着。这就是商朝人残忍地用活人祭祀的底层逻辑。

但到了周朝,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周朝灭掉商朝,其实是偷袭得手的结果,是以小吞大,以弱胜强,那要想维持稳固的统治,确实就必须有一套全新的逻辑。于是周朝人把“天命”这个说法就做了一场大改造。

原来,商朝人的“天命观”是,天命是降临在所有族人头上的。我们商族人共享天命,我们合起伙来欺负外族人。这是一种很原始也很朴素的天命观念。

而周朝人创新了:他们说,不对,我们这回革命成功,“天命”不是降到周族人头上的,而是降到周王头上的。这一字之差,你体会一下,啥意思呢?

周朝人的逻辑大致是这样的:首先,周王受了天命,他就是天下共主了。他可不是奴役你们的人哦,而是要给你们所有人主持正义的哦。那句我们熟悉的话,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其实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。我们周王可不像他们商王,他只是商族人的王,我是天下人的王。这么换角度一理解,这话是不是就不那么霸道了?更重要的是,王干得好,所谓“有德”,那天命就在。他要是干得不好,天命就不在。怎么判断他干的好不好呢?老百姓说好,就是好。天命如果不在,我们怎么革殷商的命,将来得天命的人就会怎么革我们的命。所以,大家放心,我们会好好干的。

你想想看,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文明转型啊。经过了商周之变,中华文明就摆脱了残暴的底色,而走上了一条用德政和仁义来组织政权的新路。从野蛮到文明,这一步太大了,你说,还有什么比这个转变更大,更本质。说到这里,你应该就能理解王国维先生为什么那么说了,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转折,是商周之变。

好了,理解了商周两种完全不同的天命观,你就知道他们的祭祀模式为什么不同了。

商朝人的祭祀本质是沟通。给老天爷看,我给你献个这献个那,你高兴不高兴?不要发火好不好?我想求个这求个那,你能不能答应?在这种模式下,当然是祭品越丰盛,祭祀的人心里就越踏实。祭祀的时候,眼睛是冲上看的,”我拿什么奉献给你,我的老天?”

而周朝人开创的祭祀传统就不一样了。

周王有天命是因为有德,有治理天下的政绩,那周王和老天爷之间的关系,其实周王才是主动的一方。对啊:商朝人的老天,嗜血、残暴、欲壑难填、喜怒无常,人只能讨好它,所以老天是主动的。而周朝人的老天爷呢,像是个靠谱的老师,做老师出的这张卷子,根据答案,该得几分就是几分,老师公正得很。求老师,给老师送礼,都没用,关键自己要努力。所以,虽然老天在上,但周王反而更是有主动权的一方。

那祭祀模式就不一样了:你商朝人,是眼睛冲上看老天脸色的,而周朝人是眼睛冲下,看老百姓态度的。商朝人祭祀,是一场沟通;而周王祭祀,既是跟上天的沟通,更是一场给天下人看的表演——看,老天在大自然中建立的秩序,周王在人间也建立了。而且人间秩序和上天秩序在结构上和节奏上,都是一样的。周王和老天同步,所以,天命就在周王身上。

这个地方,我们就要理解一种普遍的人类心理机制,就是“象征思维”,或者叫“类比思维”。简单说就是:两个东西在某个维度上比较像,所以,他们就有某种关联,甚至它们就是一回事。老天爷什么样?没人知道。但是老天爷掌控的大自然,是有显示界面的,什么寒来暑往、日升月落、冬至夏至,这些节律是可以看见的。我在祭祀仪式上,能和这些节律一一对应上,能够让人看懂这些象征、类比,这不就显得和老天爷同频共振、是一条心吗?

举个例子,你就明白周王祭祀的这种象征思维到什么程度了。

农历中经常有“闰月”的说法,就是多出来的一个月。你有没有觉得奇怪?这个“闰”字,为什么写成门里面一个王呢?这其实就和我们今天讲的明堂礼有关。在儒家的理想中,明堂有东南西北四个正厅,每个正厅旁边还有两个厢房,这不一共12间房吗?正好对应一年12个月。你看,象征思维来了——天子每个月就应该住在相应的房间里,穿这个月应该穿的衣服,吃这个月应该吃的饭,祭祀这个月应该祭的神,办这个月应该办的事儿。这叫天人相应。好了,那如果遇到闰月,这一年13个月,那天子应该去哪儿住呢?所有房间都不能住了啊,天子就住到了门厅里,你看,这不就是这个“闰”的字形吗?门里面住着个王。

大太阳在天上转,有规律;周王,这个人间的小太阳,也模仿天的规律,在人间跟着这么转。你看,周王是天子,天的儿子,节奏一样,这是不是说明有天命?

这只是一个小例子。在周朝的祭祀传统下,到处都是这种象征的细节。比如,祭祀用的玉,有两种,一种叫璧,一种叫琮(cóng)。璧是圆形的,中间有孔,这不就象征着天的圆润,和天时的循环往复吗?璧是祭天的。而琮是方形的,这就象征着地的方正啊。天圆地方嘛,琮是祭地的。但是慢着,如果有人提出来,这颜色也得贴上啊,象征嘛,更像一点多好啊。好,那祭天的璧,最好就是天的苍色,祭地的琮,最后就是地的黄色。

这种类比和象征的细节的讲究,肯定就无穷无尽啊。除了玉,还有什么建筑、天时、流程、乐舞,等等等等。现在你明白了,为什么从周礼演化而来的儒家祭祀典礼,总是那么琐碎,总是有那么多礼仪化、程式化的要素,而且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了。就像前面说的,一首乐舞的调儿对不对,都要琢磨半天。因为这个时候的国家祭祀,已经是一场象征表演,如果象征对不上,让人挑出错来,这就是皇帝和老天爷不是一条心的证据。那政治后果可就严重了。所以,这一年,宋仁宗要办明堂礼,大宋朝廷里的很多明白人都开始搞相关学术研究,连远在杭州的范仲淹也推荐了一个学者来参与研究。这个时候的祭祀,可不仅是迷信,这里面有着很多政治理性的成分。

中国古代的儒家士大夫,有人皓首穷经地推求明堂礼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但就我看到的材料,关于明堂,最精彩的论述,来自于叶舒宪老师的《中国神话哲学》。他用的方法,不是儒学的考据,而是文化人类学的方法。

那么多关于明堂建筑的描述,虽然细节上不一致,但是有几点是一样的:上圆、下方、四周环水。在文化人类学看来,这不就是对神话世界天、地和阴间三分结构的象征吗?说白了,明堂就是一个人造的小宇宙的模型。再打开文化视野,横向一对比,也不止是中国的明堂是这样,埃及的金字塔,美洲印加文化的太阳神庙,都有类似的象征结构。这可不是巧合。这说明,人类在象征思维、类比思维上是共通的。

好,我们还是来看今天一开始提出来的那个问题:为什么1050年宋朝的国家祭祀,演化成了这幅模样?它的第一个大转变,是来自于距此2000年前的商周之变,从野蛮到文明的大转变。

但是,还有一个疑问:祭祀,难道不是应该到各个神所在的地方去祭祀吗?怎么?把四方神灵,都圈到明堂里面来,皇帝在一个地方就把祭祀全办了?这有点像现在地方政府的办事大厅,各个机构都在这里设办事处。市民办事,只跑一趟,这种祭祀模式又是怎么来的呢?

秦汉之变

到了宋代,国家祭祀,皇帝为什么只用在首都建一个明堂,只跑一趟就能把宇宙中所有的神都拜了?皇帝再大也是个凡人啊,祭祀的可是神啊。是神该上门来就和你?还是该跑一趟去把贡品送给神呢?

其实,如果你生活在秦朝和西汉,你看到的国家祭祀,就是反过来的,就是皇帝要追着神跑的。

在《文明》第一季的时候,我们讲过宋真宗的封禅大典,那就是皇帝追着神跑啊。历史上跑到泰山去搞封禅大典的帝王很多,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:他们为什么去?宋真宗、唐玄宗、汉武帝,还好说,他们是有样学样,学的秦始皇,那秦始皇又为什么跑到泰山去祭祀呢?

你想,神灵这种东西,有很多都是本地化的。除了太阳神、月亮神之类的,大家确实可以共享,剩下的这个山的山神、那条河的河神,可不都只有本地人才相信吗?

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,他生活的那个时代,就是各村有各村的地道,各国有各国的神仙。比如说,在山东的齐国,它供奉的神仙,就有所谓的“八主”,什么“天主、地主、兵主、阴主、阳主、月主、日主、四时主。”请注意,祭祀这八主的时候,可不是一锅烩了就行啊,它们是各有各的供奉地点。比如,祭祀天主,得去临淄的南郊山下,祭祀兵主呢?得去东平的陆监乡。这些地方的选择要么有传统,要么有讲究。比如,祭祀日主,就是太阳神,得去“成山斗”,其实就是今天的威海成山头,那确实就是齐国最东端最早能看到日出的地方,祭祀太阳神,还能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吗?

到了楚国,情况就更复杂,楚国地方大啊,本地神仙也多。你翻开一本《楚辞》,目录里面提到的什么东皇太一、云中君、湘君、湘夫人、大司命、少司命都是楚国本地神仙。而且地方特色很浓郁,湘君湘夫人,这很明显是湘江的神,要祭祀只能到湘江边。

楚国还有一个故事,说楚昭王病了,巫师一占卜说,坏了,这是黄河的河神给您捣的乱,您去祭祀一下就好了。楚昭王说,我才不去!自古以来的规矩,祭祀不超过自己的山川的范围,这叫“祭不越望”。黄河在国境之外,我宁可生病,也不去。孔子后来听说这件事,还点了个赞,说楚昭王是个明白人!

你看,这就是秦始皇之前那个时代的祭祀观念。山川大地各地都有神,祭祀什么神,你得去什么地方,越过自己边境的神,你也别去惦记。

好了,到了公元前221年,秦国统一六国之后,请问,秦始皇该怎么祭祀?

当时的秦国人可能会想:我们是赢家啊,我们家的神应该成为所有新征服的地方的人的神啊。但是秦始皇没这么干。他是到处跑着去祭祀当地的神。别忘了,什么是封禅泰山?这可不是当时全国的共识啊,这是东方齐国的本地传统。秦国的祭祀里面没有这个项目。

那秦始皇来齐国故地的泰山封禅,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,这就是新上任的县官,来到一个乡绅家的祠堂里,给这家祠堂里的祖先神位磕了个头。这传递什么信号?当然是一个亲善的信号。我尊敬你家祖先,你是不是也要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啊?

过去我们对秦始皇这个人其实有很多曲解。他巡游天下,我们觉得这就是耀武扬威臭显摆,其实,秦始皇巡行天下的一个重要目的,就是祭祀各地的神,用这个动作来表示:崭新的秦帝国,不是原来秦国的放大版,而是天下共主,你们所有的文化、信仰、仪式,我都认,我都要把它纳入新帝国的传统之中。

秦始皇搞封禅大典结束,一下泰山,就接着在齐国各地走。齐国本地的八神,秦始皇是挨个拜过去的。当然也不只是齐国,在原来的楚国故地,秦始皇也一样,风尘仆仆赶来,恭恭敬敬拜神。

这里还有一个冤案:司马迁的《史记》记载,秦始皇去楚国祭祀湘山,就是今天洞庭湖中的君山。坐船的时候遇到风浪,秦始皇就发飙了,小小一个湘君,竟然敢冒犯寡人,来啊,调来三千囚徒,把湘山上的树给我全都砍光了,还有,把湘山都漆成了红黄色,也就是当时囚犯穿的囚衣的颜色。

这是司马迁当年听到的故事,但实际上呢?出土文献更靠谱一点。就在几年前,湖南岳麓书院藏的一批秦代竹简公布了,这可是一手的史料,里面有一篇秦始皇禁止砍伐湘山树木的诏书。诏书的大意是说,秦始皇巡游海内,渡过洞庭湖,登上湘山,看到这一带的树木非常秀美,下达指示,禁止砍伐湘山一带的树木。

我也觉得后者更符合实情。秦始皇那么辛苦,从关中跑一趟洞庭湖,一路拜神拜过去,就是为了用文化手段收服原来楚国人的人心,怎么可能像是一个低素质的游客,一不高兴就大闹游客服务中心?

所以,在秦始皇的时代,皇帝到各地去祭祀各地的神,这可不是什么迷信。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政治策略。古人讲,治国就两件大事,一个是祭祀,一个是军事,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”。为什么?因为一个古代统治者要想整合人群,最方便用的,就是这两件工具,用暴力或者用信仰,都能够迅速地构建一个共同体。我们都熟悉克劳塞维茨在《战争论》里的那句话,“战争是政治的延续”。其实,我们今天的讲的祭祀也是一样,也是政治的延续。

那你可能会问,皇帝四处巡游,祭祀各地的神,这不是挺好的塑造政治共同体的手段吗?为什么后来又不这么做了呢?答案很简单,祭祀是政治的延续,因为政治格局变了,祭祀也得变。

从秦朝到汉朝,从秦始皇到汉武帝,皇帝到各地去祭祀,把地方神仙纳入到官方认可的祭祀系统中,这个过程持续了100多年。秦始皇的时候,还没有什么章法,夹到碗里都是菜,是个神仙他都拜。到了汉武帝的时候,一个秩序井然的神仙系统和祭祀体系就算是确立了。

当然,皇帝也不轻松,那真是要跑啊,经常出差啊。秦始皇巡游天下很出名,但其实汉武帝跑得更频繁,他在位54年,往外跑了三十几次。别以为他是游山玩水啊,那个时代即使是皇帝,出门也是很辛苦的。他出巡的重要目的之一,就是要亲自祭祀各地的神。在汉武帝的眼里,他统治的这个帝国的神圣性,是撒遍大地的,山山水水到处都有神迹。比如我们今天聊的“明堂礼”,汉武帝也搞,但是汉武帝明堂就不在首都长安,而是建在山东泰山脚下。你看,皇帝和首都,并不垄断神圣性。神灵还是和地方特性绑定在一起的。

但是,汉武帝与此同时还完成了另外一件事,就是彻底地削弱了地方势力。具体过程不讲了,总之,到汉武帝后期的时候,地方诸侯已经没有多少和中央讨价还价的力量了。这种压倒性的优势到了什么程度?我就举一个数字你感受一下:汉武帝故意找茬,用一个非常牵强的理由,说你们王侯们祭祀送来的金子成色不足,真是没有天良,就这么个事儿,一次性剥夺了106个王侯的爵位。就这么大手一挥,当时将近一半的诸侯就没了,也没人敢反抗。

我们跳出来看就知道,这哪是什么汉武帝的胜利啊?这是从秦始皇开始,持续100多年,中华大一统帝国,终于把吃下去的东方地方势力给消化了啊。在政治上,你们既然已经没有力量分庭抗礼,那在祭祀上,皇帝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往你们那里跑呢?

来吧,帝国疆界内,所有神圣性的光环都往皇帝和首都集中吧。抬头往天上看,是不是只有一个太阳?同样道理,人间的神圣性,也都集中在皇帝身上,地无分南北,人无分老幼,大家当好向日葵就好。

这反映在祭祀仪式上,就是所有的神,都搬家吧,给你们办首都身份证,皇帝在那儿专门有地儿给你们提供好吃好喝。这就开启了从西汉后期开始的一大轮祭祀制度的改革。

《汉书》里面有一句话,经常被研究者引用,说,整个天地间,谁是老大?王才是老大。那老天爷呢?我们的圣主,也就是皇帝住在长安嘛,所以,老天爷也只专注长安。其他地方的祭祀地点,都撤了吧。你看,到这个时候,皇帝和神灵,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。剩下的都是技术细节问题了,神仙向首都集中的趋势,就不可逆转了。

到了东汉的时候,什么天地、日月、祖宗、山川、四方、百神,全部都在首都郊区的一个祭坛上祭祀。有史料记载,建武二年,也就是公元26年,在东汉首都洛阳的一次祭祀上,居然一共祭祀了1514个神。这个集体宿舍,可真够挤的。到此为止,以皇帝为中心的国家祭祀制度,就算是基本成型了。斗转星移,日月如梭,到了我们现在讲的宋代,这可是1000年又过去了,祭祀仪式的变化当然有很多,但那都是细节上的了。

细看1050皇祐二年的史料,有一个趋势还是挺明显的。那就是钱花得很节省,事儿办得很认真。

我举两个例子你感受一下。第一,花钱是真节省啊。

自古以来,但凡要搞明堂礼,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要造一座叫“明堂”的建筑。既然要搞,往往就搞得很大。比如武则天在洛阳盖的明堂,88米高,相当于今天30层的楼。那可是在没有钢筋混凝土的时代啊,造这么高的楼,这得多大难度?多大投资?而且落成之后没过几年,一把火就烧没了。武则天说,没事,不差钱,再原样重建一座。祭祀这种事就是这样,一旦上头,多少钱都能花进去。

但是你再看我们现在这位宋仁宗,他也要搞明堂礼。他说,什么是明堂?天子办事的地方就是明堂。那说的不就是我们的大庆殿吗?大庆殿就是北宋皇宫里最大的宫殿,相当于今天北京故宫的太和殿。得嘞,纸笔拿出来,写了两个字“明堂”,往大庆殿上一挂,明堂,有了!你看看,这是把金銮殿当成了多功能厅啊。就这么省。

节省了,但是草率吗?一点也不草率,非常认真。宋仁宗非常清楚,国家祭祀的目的,不是给漫天神佛看的,是要把帝王德性展现给天下臣民看的。就像前面讲的,周礼祭祀的本质,是一场表演。所以,整个过程里,仁宗皇帝的表现是:有功劳,就让,有苦劳,就抢。

明堂礼还没开始设计呢,仁宗就下诏说,这次说好了啊,不要给我上尊号。大臣说,那哪儿行啊?办明堂礼,是你皇帝爱戴孝敬老天爷,我们做臣子的,也要爱戴孝敬你老人家,我们不表示表示哪儿行?仁宗坚决不肯。你看,有功劳就让。

又有一次,大臣们说,这个明堂礼举办的时候,好多神都要您亲自祭拜,上下台阶太多了,这样行不行?你分派一些活儿出去,让臣子们分头去拜?仁宗说,哎,这么大的典礼,我怎么敢偷懒呢?我来,全都我亲自来!你看,是不是有苦劳就抢?

整个祭祀过程,天上的神仙还什么都没拿到呢,仁宗皇帝把能得的分儿已经全得了。你看,到了这个时候,国家祭祀仪式的神性色彩越来越淡,理性色彩越来越浓了。

今天我们讲宋仁宗时代的明堂礼,如果你有兴趣,还可以出门左转,把我们《文明》节目的第一季,讲仁宗的爸爸宋真宗封禅泰山,大建玉清昭应宫的那几期节目再回顾一下。时间过了也就40多年,你会发现,中国的政治理性又往前发育了一大截。

文明的发展,有时候就像走山路。走的时候,每一步都很艰难,但是你坚持这么走,过一段时间你会惊讶地发现,距离出发的地方,已经如此遥远。就像一首词里写的那样:“山,快马加鞭未下鞍。惊回首,离天三尺三。”

好,文明之旅,咱们下一年,1051年再见。

致敬

本期节目的最后,我想致敬中华民族绵延几千年,至今弦歌不辍的国家祭祀传统。你可别觉得,到二十一世纪了,科学昌明了,这个传统就断绝了。事实上,今天的中国,每年仍然有隆重的大型祭祀活动,祭祀中华始祖皇帝和炎帝,还有至圣先师孔子。你可以理解上成现代中国的国家祭祀。在这样的祭祀典礼上,除了祭品、祭拜仪式,祭文也不可或缺。

祭文是一种什么文体?简单说,四字一句,通篇押韵,文辞古雅,给你念一段感受一下吧:

大哉孔子,华夏之光。越二千载,燏燏煌煌。

虔具旨酒,奉此一觞。唯圣有灵,降我祯祥:

祐我中华,国运恒昌。祐我黎民,永步康庄。

开我民智,恭俭温良;中和仁恕,焕乎文章。

花溪汤汤,黔山苍苍。夫子之道,万古流芳!

伏惟尚飨!

你听出来了,这是祭祀孔子的。这篇祭文,出自得到《安神晚课》的主理人,周之江老师之手,他每年都会主持贵阳孔学堂的祭孔活动。周老师是我见过的,最有传统文人风范的现代人,诗、书、印无一不通。我手上这枚“凡墙皆是门”的闲章,为咱们《文明》这本书专门刻的,也是拜他所赐。

致敬祭祀传统,致敬中国人对天地、对先祖珍而重之的态度。

参考文献:

(清)方苞:《周官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3年。

汤勤福、刘丰等:《中国传统礼制的理论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4年。

冯渝杰:《神器有命:汉帝国的神圣性格及其崩解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4年。

田天:《秦汉国家祭祀史稿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23年。

李硕:《翦商: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22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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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俊领:《仪式与“罪证”:1914年袁世凯的祭天典礼》,《扬州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,2011年第6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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